花開三朵,各表一支
「陶傑執導」是《愛.尋.迷》的最大賣點,也是電影一直宣傳的焦點,陶傑集編、導於一身,譜寫香港的情愛與迷局。《愛.尋.迷》的風格大抵跟他的文章差不多,充滿精警的文藝腔對白,穿插著濃郁的意象,用愛慾包裝敏感的題材--六四事件、特首選舉、佔領中環,甚至外傭問題、新聞自由、性向歧視,龐雜而多心。但拍電影和寫文章(特別是專欄)不同,很多細節不能「抽水式」輕輕帶過,雖然陶傑表明電影中有很多隱喻,要讓觀眾思考香港當下之處境,但《愛.尋.迷》這場「大雜燴」,用三段情慾側寫社會紛雜,花開三朵,各表一支,陶傑鋪設的愛慾迷津,不易操控,也不易破解。
「我討厭政治」
孫慧雪飾演的小學老師,在戶外為一班小學生上了一課「國民教育」,當中包括吳國耀、徐天佑和關楚耀三位男主角,也順帶揭露他們各自的身世。孫慧雪在授課中強調1989年是中國的「重大時刻」,這無疑是要指涉「六四事件」,但她教授的內容卻完全無關宏旨,一時與學生談夢想、談愛情,一時又向學生介紹外國的「尼加拉瓜瀑布」(Niagara Falls),政治意識之薄弱可見一斑。其實「尼加拉瓜瀑布」有意指涉王家衛的《春光乍洩》,可惜特技剪接效果不佳,山寨味極重,或許這就是陶傑所說的電影「技術上的限制」。
吳國耀出身中產家庭,民運後被送往英國讀書,長大回流任職跨國投資銀行,名副其實的精英一族,離地而犬儒的半唐番,今日在香港不是小眾,這種身分背景在電影中交代得非常清晰。他們身上的中國血統非常可疑,吳國耀搭上Mandy Lieu,為博紅顏歡心,別出心裁,替她泡製「大紅袍」中國茶,而那代表東方紅的茶盒放在酒吧桌上,十分亮眼。豈料吳國耀急於縱慾,即攜Mandy Lieu離去,中國茶一口未嚐,「中國」淪為求偶交歡的「符號」,概念倒是十分新鮮。
《愛.尋.迷》的床戲不太可觀,剪接頻密,肢體節奏凌亂,而且女角三點不露,吸引力無疑大打折扣,票房岌岌可危。然而色慾只是包裝,陶傑要刻劃的,是大時代的兒女私情,尤其是介乎政治與愛慾之間的掙扎和糾纏,寫沉醉於享樂的個體,突出他們對社會的冷淡和麻木。我們不妨先重溫一下他當年在《爽報》曾經惹起爭議的連載專欄小說〈眼兒媚.色錮〉:
蔣凝的腋窩流閃着一泛體馨,不知是Chanel還是她少女出來的暗香。我有點暈眩。當我在細細品舔着蔣凝淺紅而濕甜的嬌瓣,我的舌頭像一尾小丑魚在鮮嫩的珊瑚草之間流轉,蔣凝開始抓緊我的頭髮。可惡的L,在電話那端急喊:「劉大哥,你是學生會的副會長啊,我被禁錮了,救命!」
陶傑的文字可能比電影語言更精彩,小說中主角身為大學學生會副會長,沉醉於內地女生蔣凝的溫柔體香,對宿舍外的學生抗爭運動無動於衷;而《愛.尋.迷》中吳國耀和Mandy Lieu在維園六四悼念晚會的燭光襯托下,手牽手踏著狂野的探戈,舞步從容,對燭光下數萬人的哀號置若罔聞,事不關己,那強烈的對比,同樣可作如是觀。
「一夜情」的精髓--自由、乾淨、無牽掛、無責任、活在此刻,陳冠中在小說《甚麼也沒有發生》早有細膩的描寫,而電影一開始對這種生活態度的拿捏也相當精準,吳國耀和Mandy Lieu大可延續這條愛慾公式一直下去。然而電影卻用「政治」干預「情慾」,使吳國耀墜入「無愛」的萬劫不復之地--他動了真情,而Mandy Lieu竟是有夫之婦,夫婿更是當紅政客,為下屆特首熱門人選。這種設定當然浮誇,Mandy
Lieu始終戀棧權力,不肯離婚;吳國耀對政治十分抗拒,又誤用了「新聞自由」和黑材料,妄想改變「世界」,逃不過殺身之禍。「我討厭政治」,但政治穿越愛慾的反噬,政慾黏連的濃度,順勢對無知犬儒的批判,在電影中顯得動魄驚心,也是陶傑最精彩的一筆。
尋父/尋根
另一方面,徐天佑「無父」的孤兒形象,在電影的童年回憶早有敘述,其母編撰謊言,刻意隱瞞父親身份,向他宣稱「父親已死」,然而徐天佑的「尋父」意識,貫徹他整個角色,直至吞槍自盡一刻仍然縈迴不散。在為數不少的父權理論分析中,「父親」除了是生理上的父親,還代表父親背後象徵的文化規範,因此徐天佑的「尋父」舉動,實可視為「尋根」的一種。
徐天佑演出令人驚喜,眼神見盡憂鬱,至於演大學中文系講師的表現,則可圈可點。他向學生講授民國的文人盛世、京華故夢,這些和當今歷史早已斷裂,暗示他尋根的困難;他在燈光黯淡的大街背負著宿醉的母體,激起他「尋父」的慾望,多次向母親探問父親的下落。原來他父母識於戲場,父親反串旦角,「去陽性化」的象徵已十分明顯;其母逆轉了父權主導的文化內涵,主動和其父示好,更霸王硬上弓,發展出有性無愛的畸戀,始亂終棄,成了不堪回首的伶人往事(他要學生閱讀正是章詒和的《伶人往事》),徐天佑生命中的「欠缺」,由此而來。
此段敘述原本最少有兩次救贖的可能,第一次是內地女學生盛朗熙的出現,讓徐天佑認知戀愛中男性應擔當的角色,重塑父權社會應有的模式;第二次則是他幾經辛苦終於找尋到張國強飾演的親生父親,「尋父」圓滿終結,家庭團聚。然而盛朗熙最終捨他而去,復歸內地;生父拒絕回家見病危母親最後一面,選擇繼續戴上「花旦」的臉譜,沉溺在易服和變性的異域,「尋父」的大夢徹底破滅,「母親」離逝,徐天佑的「主體」走上自毀的不歸路,陶傑的政治潛意識,呼之欲出。
國族寓言
「遙知不是雪,為有暗香來」,理髮師關楚耀吟誦王安石的詩句,迎接失婚闊太羅霖大駕光臨,我們先不要質疑一名理髮師是否具有如此的文學修養,而是嘗試去解讀這句充滿暗示的詩文--遠看就知道潔白的梅花不是雪,因為梅花隱隱傳來陣陣的香氣,可見白雪只是幌子,掩飾不住梅花的內涵。法蘭克福學派的大師詹明信(Fredric Jameson)提出「國族寓言」(National
Allegory),主張以「症候式閱讀法」解讀小說及電影,關注當中小人物對國家民族的隱喻,也就等於捕捉積雪下的暗香。
《愛.尋.迷》暗藏機關,三條主線中各有隱喻,前文有簡略提到,但遠不及關楚耀與羅霖此一段明確。關楚耀處心積慮,與羅霖發生不倫之戀,開啟了致富之道,但後來關楚耀竟然是雙性戀者,搞上羅霖的兒子,即令場上所有觀眾啞然失笑。此劇情固然荒謬,陶傑在電影中對「性別」和「性向」等問題也沒有嚴肅和認真處理,觀眾顯然不明白他的用意;但另一方面,愈是不合理的情節,卻愈容易觸發「國族寓言」的迷思。
羅霖堅持兒子必須完全脫離關楚耀,關楚耀則開出條件討價還價,羅霖兒子邊哭泣邊加入討論,陶傑在訪問中表示此場乃影射中英雙方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的「三腳凳談判」--「香港」問題本是中國和英國兩個主權國家之間的談判,但是他們想把「香港」作為獨立的第三方拉進來,使談判形成二比一的形勢。羅霖兒子對關楚耀依依不捨,大大加強了關楚耀的談判籌碼,才敢開出二千萬的天價。交易完成,關楚耀勸羅霖兒子「回歸」母親身邊,因為他們短暫的斷袖之情,只是「借來的時候」。對香港歷史有認識的觀眾必定知道,「借來的時間」(Borrowed Time) 語出澳洲記者曉士(Richard
Hughes),形容當時英國殖民地的香港,暗示香港1997年租約期滿後就要歸還給中國大陸;至於電影中誰代表「香港」,不辯自明。
昨天的迷局,今天的結局
《愛.尋.迷》極具潛本文(Subtext)的張力,貫徹著政治潛意識,這是陶傑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地方;至於這種表達方式和背後隱藏的話語,觀眾是否明白、是否接受、是否喜歡,品味各異,不可勉強,maybe not your cup of tea。電影的三條主線、三個故事,各自表述,冥冥之中缺乏相互牽扯的引力,形散而未有神聚,劇力上自然不及《真的戀愛了》(Love Actually)之類震撼。
政治反噬,尋父失敗,陶傑佈置的香港政治迷宮,如珍瓏棋局,無人可破,最後所有人都為愛慾付出沉重代價。吳國耀和徐天佑命喪黃泉,末日失約;「母體」羅霖失足而死,但倖存者關楚耀的「伴侶」竟移情別戀,舉杯四顧心茫然,情歸無處,電影沒有Happy ending,陶傑沒有為香港提供任何出路。世紀末總是華麗,今夜煙花璀璨,片尾的花火瞬間即逝,畫外之聲沉默而沉重,寂靜而震撼,三段感情,一座城市的故事,在黑暗中無聲地落幕。當昨天的殘局,變成今天的迷局,只能直接進入結局。
政治反噬,尋父失敗,陶傑佈置的香港政治迷宮,如珍瓏棋局,無人可破,最後所有人都為愛慾付出沉重代價。吳國耀和徐天佑命喪黃泉,末日失約;「母體」羅霖失足而死,但倖存者關楚耀的「伴侶」竟移情別戀,舉杯四顧心茫然,情歸無處,電影沒有Happy ending,陶傑沒有為香港提供任何出路。世紀末總是華麗,今夜煙花璀璨,片尾的花火瞬間即逝,畫外之聲沉默而沉重,寂靜而震撼,三段感情,一座城市的故事,在黑暗中無聲地落幕。當昨天的殘局,變成今天的迷局,只能直接進入結局。
講得好好,雖然我未睇得出當中隱約訊息,但以劇情去睇,電影本身亦將三件現實中發生會很荒謬既事情放上大螢幕,以劇情片去睇亦很好睇, 難怪陶傑話唔同人會睇到唔同既野, 但非常非常無奈大多數香港人當做三級片睇. 而票房亦不太好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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