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1月7日 星期四

No Politics Tonight:讀陳克華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

台灣歌手張懸(在我心目中她早已昇華為音樂/文化的共同體)在英國高舉青天白日滿地紅旗,引發大陸民眾不滿。本來小事一樁,張懸是台灣外省家庭的女兒,父母是台灣政教的重要人物,她說「旗幟、鳳梨酥、台灣米、高山茶和繁體字,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,它們都代表著我來的地方」,是一種自我感情色彩濃厚的本土認同,青天白日旗對她的獨特意義不難理解。對岸的「同胞」將此舉解讀成「鼓吹台獨」,群起討伐,由(極端)民族主義主導思考,早已不是新鮮事。但另一邊廂,青天白日旗背後所代表/潛藏著的「蔣介石外來政權」,或稱之為「外省人政權」,從1949年(逃難)到今天,在台灣本土並未得到廣泛認同(還一度發生嚴重政治衝突),中華民國內部兩個陣營在拔河,民進黨今天用的是「綠底白米旗」,台灣土地圖案置於旗幟中央,比起青天白日,這似乎更接近所謂「台獨」;張懸和她的青天白日旗遭逢夾擊,裡外不是人。



No Politics Tonight”,yeah,不談政治,其實我想和大家談的是我喜歡的詩。在上述視角和語境下,我們不妨來讀台灣詩人陳克華的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,這首詩選自他的詩集《阿大,阿大,阿大美國》,其實這個「美國」根本就是台灣,「美國」是「美麗的島國」(Formosa)的意思,強烈的本土意識首先在命名上凸顯出來。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的創作藍本來自台灣另一詩人鄭愁予的名作〈錯誤〉,鄭愁予在台灣文學界的地位舉足輕重(2011年由台灣政府資助拍攝的文學紀錄電影《他們在島嶼寫作》,鄭愁予就和余光中、楊牧、周夢蝶、王文興、林海音被選為拍攝的六位對象,可見他們於台灣文學的重要性),但陳克華卻毫不留情將其詩作「惡搞」,詩性被解構得體無完膚。自有其意義所在。

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抽取〈錯誤〉的細節無限放大,每字每句都被陳克華建構出來的「極端民族主義」世界觀無情地審視,通過「台灣意識」的X光掃瞄,被歪曲、被重鑄、被異化。例如「達達的馬蹄聲」竟然要變為「達達的牛步」,大煞風景,就因為台灣人只騎水牛的無理取鬧,括號中所有無稽/無中生有的註解,是陳克華對〈錯誤〉全盤的質疑和否定,這種從政治角度的嚴刑迫供,將一首優美的抒情詩判為死囚,當然是荒唐可笑(也是豐富而危險的想像),引證極端民族主義對藝術(文學)主體摧殘的陰森可怖。

但當我們今天以張懸的處境去讀這首詩,竟發現冥冥中自有連繫。鄭愁予1933年在濟南出身,曾於南京讀大學(看,多純正的國民黨),1949年才舉家赴台,屬於「外省人」一脈(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就有「外省人滾回去」一句),當然不符合當時/當下極端民族主義者的要求(至少在出身上),因此鄭愁予未必未受到過像如今陳克華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的這種政治/本土性的拷打。更重要的是,〈錯誤〉是鄭愁予最有名的詩作之一,「我達達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」更是大中華地區家喻戶曉的名句(香港中學文憑試中國文學科就有選讀〈錯誤〉),此首詩一直被定性為「情詩」,然而鄭愁予在2010年卻以高齡現身說法,直指〈錯誤〉其實是一首「政治詩」,是他戰亂的記憶,「達達的馬蹄聲」來自敵人而不是愛人,甚至承認〈錯誤〉不在台灣而在中國大陸寫成(按此連結)。

台灣文學本土/鄉土的複雜性正在於此,連鄭愁予這樣的台灣殿堂級作家竟然也有如此的「灰色地帶」──心跳早與台灣同拍,肢體植根於島嶼內在,但古老的民國煙雲,與在地的激進煙火揉雜成的複調呼喚,在他的文學魂中仍然縈迴不散(雖然鄭愁予晚年的詩藝大幅下降,作品平庸,謬誤連篇,有人甚至指他「誤讀」自己的情詩成政治詩,晚節不保),更何況是區區「歌手」張懸?陳克華在〈一個美麗的正確〉中的狂妄戲謔、刻意扭曲,點石成金,成了神來之筆,道出「政治」如此荒誕又如此真實。

當我們說:「我討厭政治」、「No Politics Tonight」,但政治還是會自動找上門,甚至內外夾擊,雙倍奉還,無論你是詩人,還是歌手;無論你躲在「小小的寂寞的城」,抑或是將「小小的窗扉緊掩」,都逃不出政治的五指山。如此錯誤,如此正確,原來政治的世界如此「美麗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