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7月28日 星期六

夜.雨


  夜半歸來。靜聽簾外雨,「沙沙」聲蕩漾於天地之間,大珠小珠,若遠若近,若有若無。我忍不住打開窗,在漆黑的夜裏,街燈微弱的放光,雨水卻如銀絲般從天而 降,空靈而晶潤。雨越下越大,雨水滲進窗來,打濕了我未乾的亂髮。聽昨夜的天氣預報,南方未來一個星期都將受到雲雨帶影響;然而,在遙遠的北半球呢?在英格蘭的莊園裏呢?當我仍然與一場驟雨相對無言,妳是否已經穿著歐陸式婚紗,在明媚的陽光下展露燦爛的笑容,準備拍攝結婚照?
   
  第一次收到妳的信,已經是九年前。那時候也下著微雨,我撐一把小傘,看著城門河水上錯落的漣漪,展開妳給我的信箋,斐然的文采如妳出眾的外貌。從前我是一個故意讓自己顯得寂寞的少年,當我還是一個人躲在課室的角落看書、獨自在思考該如何向媽媽解釋為何測驗不合格的時候,妳已經在禮堂的講台上用非常流利的英語完成了一段精彩的演說,老師和同學的掌聲如雷貫耳。後來我不再裝寂寞,不甘後人,為賦新詞強說愁,女同學都悄悄地把我的作文佳句抄寫下來,欣賞我的文辭,但妳的評價依然是好壞參半,臉上還有一副不屑的表情。記得妳總愛披著淡藍色的圍巾四處走,縱使那還是熱得會出汗的季節,妳的好友都說圍巾是妳自己親手編織的,但最後卻披到了我的身上。後來我不忍心,怕妳著涼,於是用我在中二家政課學會的粗糙技藝,回贈妳一條。

  公開考試像一場滂沱大雨,無情地沖走甜美的昨天。妳一如所料得到大學的取錄,入讀那個屬於貴族的學系;而我則到另一所中學繼續升學。收到妳最後的一封信,其實只是一張便條,寫著:「祝妳能繼續努力讀書,wish you all the best」。

   今夜,乘著夜雨,我終於可以鼓起勇氣,打開抽屜,一封封地重讀妳多年來寫給我的信。我知道妳後來被法律系的男生追求,那人家住半山,情人節駕車來親手送妳一束漂亮的紅玫瑰--僅此而已,我就知道妳們一定不會長久。當妳們分開時,妳可能有所不知,我的心中透著一絲絲涼意。

   其實我討厭下雨, 今夜卻深深被這場雨所感動,動中帶靜,亂中有序。在雨中,我似乎看見妳翩翩地、有韻地走來。妳中學時期的長劉海,輕柔的軟語,一襲雪白的校服裙,醞釀著雲情雨意。我只會彈鋼琴,妳卻偏要我吹妳擅長的長笛。我拿起那支長長的銀色管子,合起雙唇用盡奶力也吹不出半個音來,妳說這需要技巧,我就把氣都吹在妳的臉上,妳用笛子打了我一頓。妳要我學好英文,我卻在妳面前硬生生地憑空背誦出一百零一首唐詩,雖然不怎樣流暢,但妳也徹底的傻眼了。有一次我因為打球弄傷了手指不能和妳合奏,妳失望了一整晚。妳曾經喜悅,曾經哭泣,妳無憂無慮地展示青春,妳在街上讀著我的信哈哈大笑。但當我們還沉醉在雨中旋律時,命運已經要我們像雨水般尋找自己的著陸點。

  雨還在下,天還未光。我嘗試敞開心靈,解讀雨的密碼,卻發現自己褪變成沙漠,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,幸好,還有雨。我曾經懷疑自己聽錯,妳竟然在一年後放棄了法律學位,遠赴英國攻讀文學。我真不敢想像妳這樣的一個女孩,能夠枕著一本莎士比亞睡覺。他們說妳是為了尋找人生的意義,妳不想為金錢勞碌半 生,妳不想替賤人打官司,原來妳還一直追逐夢想。

  偶然之下,我們竟然又再聯繫,只是此後已經不可能再是書信來鴻去雁,而是互聯網上的隻字片語。妳研究的是英國現代詩學,以浪漫派為主,我聽得一頭霧水。妳說妳正在跟一個外國人談戀愛,是年紀比妳大四年的學長,我笑得想吐,妳從前不是覺得「鬼仔」很噁心的嗎?不是最討厭「混血兒」的嗎,如果有了他的骨肉怎辦?其實妳是去「和親」的嗎?妳笑而不答。

  天文台終於發出了黃色暴雨警告,雨水的聲音幻化成一段狂想曲,只是狂想有時候也會成真。妳告訴我這個消息。妳問我最近喜歡什麼類型女生了,我說「楊冪」、「林依晨」,妳說不知道前者是誰,我才驚覺,以前很「八卦」,每一期《東方新地》也要從頭細味的妳,早已離鄉別井,淡出了娛樂圈,不在當狗仔隊了。我只好把照片發給妳,妳說我的品味從來沒變,還是那麼低俗。哈哈,其實妳都沒變,至少,至少妳還有夢想。在一般人眼中,妳是傻瓜,放棄前程錦繡的法律學位,休學半年,不理會家人反對,毅然離開香港。做了二十多年「乖乖女」、「乖學生」的妳,竟然告訴我為了寫作靈感,曾和鄰居兩次偷偷地吸食大麻。妳在連續查了六個小時字典後,居然還能說出自己就是海倫公主,兩個男人正為了妳打得死去活來的笑話。妳發了一些英文詩作給我,我看不明白,我不想查字典,但我真的服了妳。

   窗外風雨加劇,點滴到天明,是在展示它的堅持、它的恒久、它的不屈、它的高貴。我們不隨俗,不妥協,要用自己最開心的方式過活。看著妳從前寫給我的文字,筆跡間原來早已經流露出那點倔強,只是我一直都沒有察覺。凌晨四時半,很睏了,但妳那邊才剛剛進入盛夜吧。二十六歲的新娘子,我在遙遠的南國,隔著一場大雨,祝福妳,新婚愉快。